256 昔日佳公子
铜罄第三度敲响,一名披发跣足的男人缓缓走入大殿。与其他心禅宗弟子相同,他穿的是一件百衲衣,只不过颜色雪白,直衬得神姿飘逸,潇洒出尘。人从侧门一出来,就像凤凰现身于百鸟前,大殿迅速地鸦雀无声。
苏粤俊朗的脸上,透出几分苍白,带着一丝厌倦,像历经沧桑看透了世事,眼神平静而深邃。
在座的女子全都眼珠不错紧盯着,男人们也为其风采倾倒,只有夏无盐撇嘴,冷笑鄙夷。
侍者端上五个形态各异、颜色各异、质地各异、大小各异的盆子,放在几案上,用作插花的器皿。花艺的造型不仅需花枝相配,也需要器皿相配。
另一名侍者抱来一个纸盒子,里面盛放有一堆枯枝,长短和粗细不一。众人见了,好奇中生出期待。插花的材料须绿叶、鲜花、枯枝、石头等齐备,方千姿百态,相映成趣。只一样材料,而且是枯枝,怎能搭建起好看的形状。然以苏粤之高超水准,当不至失措,必有脱俗的表演。
最后在几案旁放一大桶水。按流行的插花法,花枝在花泥中固定,苏粤别具一格,器皿内空空如也,系完成时以水结冰,冻住花枝。
与前两位心禅宗大师不同,苏粤坐下后,眼睛不看前方的听众,也不开口打招呼,自顾自行事。他取过一个浅灰色的盆子放在面前,那是以天然石灰岩挖空而制成,表面粗糙黯淡,显示出质朴原始的意象。
然后,苏粤拈起一根两捺长、带一个斜枝的枯枝,插入花盆内。他的手指修长有力,动作舒缓优雅。花枝插在空空的花盆内,并不歪倒,显然是被内力所维持。
苏粤的手伸向第二根稍短一些的树枝,拿起来,往花盆中插。忽然,夏无盐发出一阵笑声:“苏粤大师,你的手指当真漂亮,若摸在女子的肌肤上,一定销魂入骨吧。”
她的声音娇媚绵软,带着醉人的**,大殿内的男女老少听在耳中,皆心神一**,绮念丛生。男人仿佛抱住了夏无盐,软玉温香在怀,恣意爱怜。女人感觉在被苏粤的手指抚摸躯体,心砰砰直跳,面红耳赤。
三名卧阳观的修道者定力不错,保持着清醒。女修道者田玉洁喝道:“苏粤大师修的是‘止语道’,你若要较量,请另选高招,休使无聊手段。”
“咦,这位仙子姐姐跟苏粤大师很熟嘛,连他修行的道法都一清二楚。除止语道外,大师还修行过什么有趣的秘术,可曾对姐姐切磋过?”
田玉洁大怒:“夏无盐,你莫猖狂,等说法会结束,咱们找空旷的所在比个高低!”
她们两人一吵闹,其余人便从幻境中清醒,回想起刚才的荒唐,不禁羞愧。
自被夏无盐调戏后,当归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视,省得惹麻烦上身。此刻妖女花样迭出,言行放肆得有违常理,令他纳闷起来。这已经超出了踢场子的限度,带有寻仇的意味。当归再一次扭头观望,美女虽然面色平和,但身体绷得紧紧,双手垂落于两侧,握着拳头。
当归产生一个直觉,夏无盐是冲苏粤来的,前两场只是铺垫。
对于听众的争吵和窃窃私语,苏粤充耳不闻,专心地摆弄树枝。
“止语道”,就是禁言,不开口说话,以此为修行悟道的法门。心禅宗追求内心的圆满自足,认为一切外物都是障碍,影响本心。以前有过刺瞎自己的双眼、砍掉自己的双腿以修行的心禅宗弟子,在修道界引起极大的非议。第四代掌教伏虎大师亦以为极端,明令禁止,斥为邪魔外道,才断了这股风气。止语道不伤及身体,仅自愿选择不说话,相对平和,一直在心禅宗内流传下来。
修行止语道,需要强大的定力和坚忍的心性,非常人所能为。
遭遇问道时,止语道是一把双刃剑,有弱点有优势。弱点是,面对质疑不能直接开口,只能用举动来回应。相应这又是优势,随便做一个举动,可做多种阐释,别人一头雾水,分不清输赢。
苏粤的手很稳,很准,将一根又一根的枯枝搭架在一起,长短相宜,错落有序。整个造型构成了微妙的平衡,流动着内在的节奏,处于完美状态。每一根树枝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,不可移动半分,否则将破坏美妙的和谐。
一共只用了七根树枝,即完成作品。清旷疏落,孤高寂寥,带给人秋风瑟瑟万物凋败的寒意,意韵深入骨髓。但有一个小小的缺憾,颜色过于单调,风格过于颓唐。任何艺术都讲究平衡、变化和含蓄,过犹不及。对花艺造型来说,大多数时候需枝、叶、花、石、盆配合,以多种色调表现出丰富层次感。这个枯枝花艺美则美矣,却将意思一次性表达尽了,欠缺余味,非为上品。
苏粤沉静地注视插花,片刻后,左手轻摆,一团苹果大小的水球从几案下的水桶中升起,漂浮在空中。紧接着苏粤的手翻转,凌空对枯枝一按。水球随势而动,四散化作极细的薄雾,朝插花笼罩下去。
薄雾接触到枯枝,旋即凝结成许多碎冰屑,附着于其上。插花的形象顿时改变了,仿佛雪后的腊梅,那些枯枝原本有一个个小瘢痕,被冰屑覆盖映衬后,俨然刚冒出来的花骨朵。寒冬将去,春日将近,生命的气息扑面而至。一层细碎的冰晶,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。
挥手之间,一棵已经死亡的老树,萌发出希望和生命之芽。
大殿中掌声雷动,为这绝妙的一幕喝彩。
苏粤无动于衷,将枯枝插花推开,取过一只暗红色的铜盆,开始第二场。
夏无盐陡然起立,沉声说道:“大师,‘凝水成冰,七宝楼台’之术,你是跟谁学的?这并非心禅宗道术。”
苏粤像似没听见,继续动作,捡起纸箱中的枯枝。敏锐如当归,却发现他的手极短暂地停滞了一下。
“李苏粤,你少装聋作哑,修炼止语道,就是为了掩盖心中的罪恶么?改了名字投入心禅宗,就能心安理得忘记过往?”夏无盐厉喝。
听见“李苏粤”三字,当归恍然。刚才他就觉得“苏粤”之名耳熟,原来本名叫李苏粤。李苏粤是天道宗掌教方应吾的得意门生,后辈弟子中第一人。二十几年前,他来棒喝坛听法,被折服,改投心禅宗门下。此事轰传修道界,过了二十几年仍有人议论,当归在求知堂上学时听闻过。
心禅宗规矩,凡入门者都要另起新名字,以示与往事割裂。名字按例为两个字,李苏粤去掉姓,成了苏粤。
苏粤修为精湛,平时遵行止语道保持缄默,洁身自好,在心禅宗内甚受敬仰。一旁的侍者见夏无盐言语出格,迹近侮辱,便上前阻止。
“夏道友,你若要辩难,本门欢迎。但请注意分寸,不可失礼。”
“失礼?”夏无盐哈哈狂笑,“既然道济是一堆牛粪,我独说不得苏粤?”
侍者哑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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