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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 高坡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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庶常馆的同僚虽然都是同年进士,但各人年龄却相差颇大。别看大家都是庶吉士,有须发渐白的长者,也有风华正茂的少年。我还记得传胪典礼那日,第一次见到当年的新科状元曾彦,老先生已经五十四岁了,听说他孙子都已考上秀才,自己却屡试不第,终于在晚年大魁天下。馆中有一位比我还小三岁的年轻人,名叫张澯,字仲湜。他十五岁中举,十六岁就考上了二甲进士,长得瘦瘦小小,黝黑的皮肤,一脸的稚气,坐在一群成熟男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。来翰林院报到的那天,还是他爸爸——南京户部尚张廷纶亲自送他来的。小小的人儿,穿着又宽又长的圆领罗袍,直拖在地上;戴着一顶大大的进士帽,低头给先生施礼时,帽子下滑,把两只眼睛都遮住了,着急忙慌地整理帽子。他爸爸看到他手忙脚乱的窘态,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道:“明儿别穿这身了,回去让下人把袍子改改,你看看,成何体统!”

这日我和梁储正在闲叙,听见馆门外有人喊:“堂中有人否?”我和梁储走出去一看,来人名叫杨守阯,字维立,是我们那届的一甲榜眼。我和梁储一见是他,赶紧起身向他施礼道:“碧川先生真是稀客了,快快请进!”杨守阯一看是我们,也拱了拱手,笑着道:“是你们二位呀,叔厚、介夫,别来无恙。”

我们请他进堂中坐下,给他泡了壶茶。他四下望望,问道:“怎么只有你们两人?其他人呢?”。

“上课时间尚早,其他人还未来呢。碧川先生今日来庶常馆有何见教?”梁储道。

“十年前,浙江各科乡试解元难得于北京聚首,兄长守陈和我当即邀请商辂、范理、姚夔、卢楷几位大人在寓舍集会,由刑部尚陆瑜主持,做了当年享誉京师的‘六元会’。姚夔当时口占一绝,出‘四十年来六解元’一句,其他人一听便都来了兴趣,于是以此句分韵赋诗,一时齐欢。大伙儿都觉得此诗会甚好,既宣上主之恩、修臣工之职,又序少长之礼,洽宾主之情。只望交相期勉,尚友古人,以立德立功立言垂之百世为重。”

“此事在翰林院早就人尽皆知,都道您二位的君子会给近年来的士会开了个好头,引得京城各类雅士纷纷效仿,集会结社,自成一风。”我道。

“去年春,我兄弟二人又邀胡谧、杨卿、沈述之、谢迁和黄珣五人,复为‘七元会’,且已把两次聚会诗汇编成册。后来此风在京师铺开,众人认为‘六元’、‘七元’仍不过瘾,我便又在家中做了丽泽会,把国子监的一帮同学都拉拢了过来,取五经群籍相讲解问难,各出所著。修润辞,德善相劝,过失互规,真真做得一派丽泽之象,一时英俊游交,从周汉唐宋之贤。但后来因各种原因,会中好友离京者甚多,往来分别,人员逐渐稀薄,遂欲诚邀吾同年进士有志趣者加入,大家既有同年之谊;又添丽泽之情,往后无论在友圈还是朝中,皆可相互照拂,各论长短,岂不是美事一桩?二位若有兴致,得空可去我兄长官邸一观,便知细节。”杨守阯说着顺手在一张纸上写下:大时雍坊高坡巷,递予我们。

“此地原本荒凉,我兄长一开始只置室四层,每层一间。天顺六年复购了旁边的房室,并欲建后花园,成化十年又对原四层做了翻新和扩充,各层有七间或五间,后花园建成后,称为后乐园,盖有亭称风咏亭,真真儿的一个风水宝地。因我陈氏兄弟的士会声名远播,整条巷的风气也旺了起来,对了,今儿就有会,我得赶紧回了。若庶常馆中有同道善友,且愿留京任职的,劳烦二位帮忙介绍介绍,呵呵……”

原来杨守阯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,专为他的士会“招兵买马”来了。我和梁储把他送走之后,相视一笑。梁储把纸条递到我手中道:“看来在翰林院任编修还挺清闲,碧川先生饶有雅兴,舍宅为馆,热心组织士会,我看是有必要往这高坡巷一访了。介夫,你怎么看?”

“戊戌年的进士会好像只开过一次。会后编纂的同年录以年龄为序,姓氏名字,排行家世及宦历所至。我那时年幼,排在后面,会上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,所赋诗也都记不起来了,现在想来亦是乏味。不过我亦听说这士会表面上是以会友、赋诗编集,然亦是志同道合者抱团取暖、结党营私之地。梁兄可曾听过‘浙党’、‘齐党’之言吗?”我道。

“就算有党朋之势,与你我何干?不过是去凑凑热闹,舒展才情,消磨时光尔,你想的太多了,呵呵……”梁储不以为然。

这时,馆中人逐渐多了起来,大家都陆续进来准备上课。倪进贤今儿穿得光鲜亮丽,昂头挺胸,一脚迈步跨进学堂,把手中折扇唰的一下展开,一边摇,一边高声道:“哎呀,这首辅大人亲赠的花鸟青阳扇可真是件宝贝呀!今儿我让大家开开眼,你们都过来看看。”大伙一听万大人居然送了他一把宝贝扇子,都涌至他跟前欣赏。“你们看,这玳瑁的扇骨、菠萝漆,铺满泥金的金笺纸面,这泥金纸最为名贵。正面是万大人亲笔题写的诗,背面是宫里最时兴的花鸟图。蜜结迦南的扇坠儿,钉铰眼线,都是用精金制作的。”他又用鼻子凑上去嗅了一嗅,道:“哎呀,这扇骨上焖的草木香,是淡淡的甜果香气,清新自然,令人神清气爽,精神百倍……”倪进贤举着扇子让大家都闻上一闻,众人皆竖起大拇指夸赞道:“倪兄,你也太厉害了!首辅大人送了你这么个好宝贝,你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,有了万大人这么大的靠山,将来必定加官进爵,飞升腾达、不可限量呀!”

“哈哈……好说好说,只要咱们孝心尽到位,他老人家又不是铁石心肠,肯定是看在眼里的,哈哈……”一帮人七嘴八舌围在一圈,聊着笑着,突然见教谕过来了,各个又都立刻收起了笑脸,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
教谕过来对大家说两位教习请假了,今明两日放假,各人回家自学,后日拿一篇新习作交上来。一听不用上课了,那几个刚收起笑脸的人,还没等教谕走出学堂,又炸锅似的哄闹开来,着急忙慌地收拾好包,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。

梁储走到我身边道:“介夫,拣日不如撞日,正好趁放假,咱们一起去高坡巷看看可好?碧川先生刚才不是说正好今日有会嘛。”

“好呀,那咱们走吧。”我挎上包,准备与他一同离开庶常馆,临走前往学堂望了一眼,里面只剩张澯一人了。我问道:“仲湜,你怎么还不走啊?”

“今儿我值日,一会儿我把学堂地扫了,桌椅物什归置整齐再走。”张澯道。 “哦,好的,那你回头别忘了锁门啊!”梁储提醒道。

“知道了!你们先走吧。”

我和梁储离开后,张澯起身拿起笤帚,准备扫地。扫到倪进贤位子的时候,发现他居然粗心大意,将那把青阳宝扇给落在地上了。赶紧捡起来,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,打开一看,果然是件珍品,确是要比普通折扇好上几倍不止。张澯心想:倪进贤最稀罕这宝扇,如今落在馆里,一会儿发现丢了,肯定要来寻找。于是收起扇子还放于他桌上,继续干活儿。等把地扫完,所有东西都整理好后,倪进贤还未回来。张澯又想:我若锁了学堂的门离开,倪进贤进不得堂来就无法取扇了;况且不止我一人有学堂钥匙,万一这两日提调或是谁开了门,扇子就这么放在桌上亦不安全。哎,不如我把扇子带走,等明儿再带过来还给他不就行了?就算他明儿不来,后儿也肯定来了。我把这扇子带回家,自己还可以把玩把玩。主意打定,张澯将那扇子往包里一放,锁了学堂的门就走了。

梁储跟我一样,因还未留馆,所以把妻冯氏和儿子留在广东老家,自己在北京独居,家里就他一人,不免孤独寂寥,肯定是愿意加入会诗社,好让他有个地方打发闲暇时间。我跟着他到了高坡巷,果然是人头攒动,一片热闹非凡。这些人子弟,大多是聚在京城的各地举人,以学道礼义之名在此处结交好友,题诗赋,互勉互励。

当时碧川先生的兄长杨守陈,人称镜川先生,任东宫讲官,负责编纂《华大训》,又因他兄弟俩积极组织京师会,所以显赫一时。我和梁储将名帖递予他官邸的门房,接着就被邀请进去了。果然见到了不少翰林院和朝中各部的官员,都聚在这里讲经论道,梁储说见到了几个广东同乡,要过去寒暄,我就跟他分开了。

我一个人往里走,想找杨守阯打个招呼,突然发现他竟和杨守陈一左一右伴在万安大人身边聊天,旁边还站着西涯先生李东阳。在这样一群大佬面前,我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,哪里还好意思上去插话,只好默默站在一旁听他们聊。杨守阯看见我来了,眼睛一亮,赶紧过来把我拉到万大人和镜川先生跟前,介绍道:“这是我同年进士,成都府杨廷和,字介夫。我今早刚去庶常馆见他,要拉他入会,没想到人来的还挺快,呵呵……”

“学生杨廷和,见过万大人、镜川先生、西涯先生,各位大人万福。感谢碧川先生相邀。”我赶紧向他们拱手施礼道。

万安道:“我记得他,是我的四川同乡,十二岁就中了举,相貌堂堂、才华出众,非常不错。你年方几何?可成家了?”

“回万大人,介夫今年二十一岁,已娶眉山黄明善先生之女黄媛为妻。”

“哎呦,没想到你还是我们眉州的女婿呐,哈哈。黄先生果然是慧眼识人、教导有方。御考之后,你可愿留馆啊?”

“学生当然是愿意的。”

“嗯,很好,那日后可常来此处,与其他子弟多学习交流。此子是个人才,往后在翰林院,你们可要多多提携啊。”万安转头对陈氏兄弟和李东阳道。他们皆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“承蒙各位大人抬爱,介夫感激不尽。高坡巷人才济济,学生实被笼罩于府邸的独特风所吸引,果然是汇聚天下贤德之所。哦,我第一次来,想随便看看,就不打扰了,各位先生慢聊,学生告辞。”我又恭恭敬敬向他们施了个大礼,欠着身子,慢慢退了出来。

走进旁边一间屋子,一众人围在一起,在看一个人写字。我很好奇,走上前去,发现是篁墩先生程敏政,只见他提笔道:

“咫尺高坡巷,翛然绝市尘。汲泉苏菜甲,编竹拥花身。

歌彻江南弄,杯空白下春。高风镜川老,不是草玄人。”

完,大家皆对程先生的题诗和法赞不绝口。小小的高坡巷,藏龙卧虎,聚集了如此众多的名家士流,大明的坛之花正于此地瑰丽绽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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