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4.夜火
“姐姐自然是不坏的,”赵霜意道:“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,心里头难受,一时混了心智也是有的。”
“你肯谅解,那便再好不过了。”朱氏面色稍稍松动:“我就怕你心下记着她言语冒犯,这便伤了一家子和气了。做爹娘的,总盼着子女们和气一团才好。”
“姐姐与三爷是亲骨肉的姐弟,那还有什么更亲近的不成?依我看,三爷也只是嘴头上厉害些,姐姐真遇到事儿了,三爷断不会置之不理的。”
“是,正是这个理儿。”朱氏道:“对了,你在府上过得可还好?按说你进了门,我这做娘的该多关心些,可碰着绪儿这事儿啊,实在也分不出心思来……你和扬儿,可还处得妥当吧?”
赵霜意低头微笑,道:“娘多挂心了,自然是妥当的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朱氏轻轻松了一口气:“前日你们往尚府去回门了,尚与夫人可还都好吧?咱们两家里头也该多走动走动,到底儿女亲家,不该生分了。”
赵霜意知晓她的意思,也乐得说那些和软的话,婆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,元惟扬方折返回来,进门便道:“我同哥哥说过了,他那边儿也只道姐姐是气晕了,今后遇的事儿一定多当心,断不会叫姐姐激一句便冲动行事,娘也放心。”
“他便是这么说了,我也不放心。”朱氏苦笑道:“你哥哥若是有你一半儿冷静,想来也不至于叫我这般担忧。”
赵霜意一边儿听着,心头却是一股酸涩。
元惟扬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冷静沉着的人,他是被上一世家破人亡的惨剧给生生逼成了这样。若这一生他不冷静,不沉着,不一点点改变着这镇远侯府,或许这一世镇远侯府仍然难逃毁灭的下场。
哪怕没有季雪川,只要还是冀王登基,元家上下都不会有好下场。
元惟扬大概也是笃定了太子绝对不可能登基,这才决然放弃了原本他该有的立场。转变自然是有痛苦的,连他的姐姐都恨他……可他不能放弃,也不可能退缩。
但愿一切平安。
自朱氏那里出来,天幕上已然亮起了星星。这一夜月色匀淡,清风徐徐,倒将人吹得挺舒服。元惟扬走了一段,突然转头笑着对身后跟着她的赵霜意道:“咱们去园子里头坐坐吧,难得这样好的夜,若是回去安置,太辜负了星光。”
赵霜意一怔,点点头,道:“好。”
元惟扬引着她进了花园,带她停在了一处高阁跟前,道:“我带你上去看看,如何?这阁子最适合晚上上去看风光了。”
“晚上能看什么风光?”赵霜意奇道。
“笙歌闺院落,灯火下楼台……带你从上头看看镇远侯府,也是好的,这一带的人家,也属这座阁子最高。”说罢,元惟扬率先推门走了进去,后头随侍的丫鬟们忙进门点灯,服侍两个人上了高阁。
这阁子五层,是侯府能修造的最高的建筑,再高便不合规矩,要冒着窥伺皇宫的罪名了。可这五层高阁,放在京城之中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高建筑——赵霜意被元惟扬带到了高阁的露台上,竟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瞪大了眼睛。
她已经有日子没从高处俯瞰过城市的繁华了。
这时候自然没有汽车,没有闪动的霓虹灯,可清凉的夜色也是现代城市中所找不到的。在这样的夜色中,脚下的镇远侯府道径边石灯柱里点着的蜡烛都显得格外分明。那点点橙色温暖的光晕,连缀起来细长蜿蜒的花园小路,稍远处几处院落里头有人点起了灯笼,也是明显的。
这镇远侯府虽说算不得建筑规模最大的侯府,可也占了半条街。周围的人家亦是非富即贵,一眼望去,这一代的灯火点点斑驳,却是目光能及之处最明灿的。
在这种时候,想分辨什么人家有钱,简直太容易了。很远的地方,那些寻常百姓的住所,此时已然漆黑一片。能用得上灯火在院落里照明的人家,那甚至不是“殷实富足”四个字能形容的。
夜风吹过,元惟扬轻轻拥住了她:“冷不冷?”
赵霜意摇摇头,她突然很想告诉他,在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,晚上登上高楼往下眺望,能看到那些街道像是流淌金水的河,高插天穹的楼宇亮着外墙灯,光柱辉映,那样的情形……在这里大概永远都见不到。
“等家里举办宴会的时候,在这里往下看才好看。”元惟扬轻声道:“所有的院子都点满了灯,在这儿都听得到唱歌的,弹琴的,唱戏的声音……不过,镇远侯府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。便是咱们成亲,也没有弄出这么大的场面来。”
“上一回这般大场面是什么时候?”赵霜意顺口一问。
“我祖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,那时我才六岁……”元惟扬道:“如今人人都觉得镇远侯府还过得去,其实谁都知晓……我祖父没了,这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了。只怕便是我爹的寿辰,如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道贺了。”
他话音之中萧瑟之意,赵霜意听得出来,不由也默然了。许久方道:“这一家的运势,总是起起伏伏的,难说镇远侯府好日子还在后头。”
“只盼着,那好日子,咱们能一起过才好……”元惟扬轻声道,只是他后半句突然截断,眉心紧蹙,望着一处所在,扬手指着那里,对赵霜意道:“你看!”
赵霜意一怔,依他所指望过去,但见有一处火光闪动:“有人家走水了?”
“是,是走水……”元惟扬望着:“难得你上来一回,人家特意走水给你看看火光呢。”
“这是什么话!”赵霜意撇了撇嘴:“仿佛我是个灾星似的。”
元惟扬唇边微挑:“你怎么会是灾星呢——京城这么大,有个人家走水也是寻常事儿。那地方看着是官宦人家居住的所在,想来没什么大事儿。”
“怎么官宦人家走水便不是大事?”
“今夜有些风,若是寻常百姓人家起火,没备着水的,难说火势要扩散开,一烧几条街的都有。彼时百姓无家可归,岂不可怜?若是官员府邸,总得有几口大缸备着水,救也好救,便是不幸救不得,好歹是朝廷的人,总不至于饿死冻死去。”元惟扬道。
赵霜意不想他还有这情怀,心思一动,道:“三爷有这份心,我竟是没想到过。这世道难得有人这样想啊。”
“难得么?”元惟扬轻声笑了笑:“我在北衙这些年,被我弄得家破人亡的也不少,京中的高官贵宦,十个里大抵有□□个要骂我人面兽心盼我早死了的。大概,连你也觉得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?”
“我倒不这么觉得,毕竟三爷待我极好,同人家所说的酷吏半点儿都不一样。只是,我也没想到三爷会同情百姓。”
“他们那么苦,便是同情,我也嫌不够呢。”元惟扬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宜儿,你见过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么?官宦人家,男子但凡是被陛下贬斥几句,又或者降了一级官,便觉得天塌地陷活不下去。可百姓人家,日日都要为生计犯愁呢。先前我不知晓,后来查了几出案子,这才心疼起他们来的。我还记得清楚,有个男子,他娘生了重病,便和内人一起割了手臂上的肉为娘煮汤吃,可他娘还是没了,紧接着,他那内人手臂上的伤处生了脓,去寻郎中开了药,半点儿用也没有,很快也过去了。两人只有一个儿子,这孩子没了娘,爹也日日忙着生计,自己玩耍,跌入井中,幸得邻居捞救,虽然保住了性命,可却痴傻了,后来孩子渐渐长大,做爹的想着给他讨一房人,家里穷苦,娶不起正经人家的女孩儿,便贪便宜买了个女子,却不想是个逃奴……后来这逃奴的主人犯事,我们追查下去,将这逃奴也寻了出来。可怜那做爹的,还没抱得孙儿,便依律入了罪。”
赵霜意默默听着,元惟扬举的这例子,放在她眼中就是封建迷信害死人的典型案例,然而这样一个家庭衰败的过程又是何其简单?有多少百姓就是这样,从还能有滋有味过下去的小日子一夜之间被打入地狱,家破人亡妻离子散?
“我亲眼看着那人家的儿子拽着他爹,哭着求皂吏不要将他爹带走。可是买卖逃奴,按律该杀的。”元惟扬轻声道:“他拽不得他爹,便爬到了我脚边,喊我哥哥,求我放了他爹。”
“……那你怎么办?你不会放了他爹的……”
“给了他几吊钱。”元惟扬苦笑:“你大概不知晓几吊钱能拿来做什么,不过,若是有街坊邻居心善,愿意看顾他,大概够他活几年的了。”
赵霜意默然。元惟扬又瞥了瞥远处的火光,道:“我也是……何必同你说这个。咱们走吧,这种事儿,终归也轮不到我管……你看,那火光小下去了,想是有人去救了。”
赵霜意也瞄了远远的火灾现场一眼,道:“果然三爷说的是对的。这想来真是官宦人家的宅子,不然断不能这么快便扑下去。”
“也不知道是谁……”元惟扬说出这句话,却突然顿住了要下楼的脚步。他扭过头看着那边,道:“那……失火那地方,看着像是曹郎中的宅子啊?!”
“什么?”赵霜意一怔,听着他道:“你看,这里是正北方……曹郎中家的宅子就在着火的方向,算距离也差不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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